我與殘忍的精神科療法擦身而過

文/安琪

這件事要回到20年前,我的大學校園生活。當時我就讀於北部某知名師範體系大學。正值青春年華,好不容易脫離了高中時的升學壓力,本應恣意享受「由你玩四年」的大學生活。然而,好景不常;在一堂選修課中,我邂逅了人生中第一場愛情;它轟轟烈烈地展開,也轟轟烈烈地結束。

 

失戀造成心理生理衝擊

在那「為賦新詞強說愁」的年紀,我一下子從天堂墜入了地獄;無法理解本應甜蜜的戀情,怎會帶來如刀割般的心痛。我急切地想要尋求答案,為此,我走訪了城市中各大書局的心理勵志成長專區;苦苦追尋卻一無所獲。我就像在茫茫大海中載浮載沉,急切地尋找救命的浮木,卻也只是慌亂地掙扎著。

最終,我還是向那莫名襲來的痛苦情緒與衝動妥協了。我嚴重的失眠又憂鬱,體重失控的掉到40公斤以下。就在此時,大學的班導看到我的外型明顯變化,未曾召我與她談談,便粗魯的判定我為「患有重度憂鬱症兼飲食失調」,而命我立即就醫,我甚至連跟她說幾句話的機會都不曾有過。當時的我,痛苦萬分,多麽希望有人能不帶批判,只是靜靜聆聽,也許光是那樣就能有所療癒。

一天下課後,我在心中反覆咀嚼著班導的建議,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就醫。因為所就讀的科系,我曾在一門選修課中看過一部有關精神醫療的紀錄片。我還記得我為了撰寫觀後感,生平第一次查閱了《聯合國人權宣言》的相關資料,義正詞嚴,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大篇為精神病患發聲的正義之詞。曾幾何時,我自己也在精神醫療的門口徘徊。

然而,當天我做了個自認為是這輩子所做過最正確的決定:我去見了一位一直很景仰的心輔系教授;我的直覺告訴我:她能給我一些指引。這位教授在當年心理輔導界頗富名氣,她有料又幽默的講課,常吸引許多本校甚至外校的學生來聽課;她的課永遠滿座,而教室走道與門口也總是擠滿了外校旁聽的學生。還記得,那天我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候在教室門外,等到下課後學生散盡,我默默地走進教室,教授抬頭看看我,對我微微笑:「你來啦,過來這邊坐,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?」我的眼淚倏地落下,向教授娓娓傾訴了我的近況。

 

關於精神科的秘密

聽畢,教授帶著一貫溫暖的微笑,對我說:「看著我的眼睛,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只說一次,你要仔細聽好:你是老師很珍惜很喜歡的一個學生,答應老師,千萬不要去看精神科。」我瞪大了雙眼問道:「為什麼呢?」

此時,教授刻意把音量放低向我輕聲說:「這段話僅止於你我之間,請不要再外傳,老師背負著可能被攻擊的壓力。」

教授繼續說:「師丈是台大醫學博士,老師自己也在臨床上觀察過很多有心理疾患的人,師丈告訴我,許多精神科藥物一吃就是一輩子,而且恐怕服藥的人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能夠自由獨立地思考,思考的靈活度與記憶的清析度都會被破壞,而且只能一輩子吃藥控制。你如此年輕如此聰明,老師不想看到你就此被毀掉。答應老師你不會去接受精神科有害的藥物治療。」我點點頭,然後問道:「那可以怎麼做呢?」教授慈愛地摸摸我的頭說道:「你要相信你自己,你很好,沒事的。失戀感到悲傷是正常的。你只是還沒找到能夠釋放及處理心中傷痛的方法。真的很難過的時候,就去散散步。好好吃飯睡覺。你可以持續找各種方法處理你的狀況,但就是不要去看精神科。老師得回家了,你也該去吃晚餐了。」當晚,我帶著對老師的承諾與答應不外傳的「秘密」走出教室,心中好是震撼啊 !

然而,說歸說,當時我的狀況極糟,哪是散散步就可輕易解決的;需要一套更有效力的方法。但另一方面,班導仍在催促著我去就醫。我無助地撥了通電話回家,鼓起勇氣,首次向深愛我的父親承認:我可能真的是病了。但我內心深處有個微弱而堅定的聲音告訴我,在這世界上的某個地方一定存在著某個解決方法,但那可能不會是精神醫療。

聽我說完之後,我那身為心臟專科醫師的父親不解地問道:「為什麼你心輔系教授這樣說呢?精神醫療有什麼問題?」父親起初半信半疑,但他也告訴我,雖然在公立醫院行醫多年,卻從來不曾走近醫院內的精神科住院區。

 

連其他科醫生也覺殘忍的「療法」

為了我,父親鼓起勇氣,親自造訪了院內某位精神科住院醫師,佯稱是為了自己的某位心臟科病患的問題而來。父親把我的症狀,描述成病患的女兒所擁有的症狀;並詢問那位精神科醫師,若將病患的女兒轉介至精神科部門,他們將會如何診治?對方把我父親當「自己人」,就一五一十地照實全說了。於是,我們得到了一個「超級寫實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」。

翌日,我接到父親的電話,父親在電話那頭沈重地說道:「我去問過了。實在太殘忍了!他們說如果是你的狀況,要住院;住院期間,全程手腳綑綁束縛,並不間斷地施打鎮靜藥物來讓你可以安靜地一直睡,只有用餐或上廁所可以暫時解開束縛;如果你抗議或吵鬧,會考慮用灌食或使用尿桶,這樣就不必解開束縛,全程綑綁。這實在是太慘忍了!我沒有辦法看著我心愛的女兒被那樣對待,完全沒有辦法……。妹妹啊,我們找別的方法好了,一定有其他方法,一定有其他方法……。」父親喃喃地說。

於是,在父親的協助下,我從學校休學了一年。申請休學時,班導仍要求父親帶我去看精神科,溫文的父親反常的拍桌制止班導的叼念,父親說:「我女兒的人生我負責!」我的班導終於閉嘴,知難而退。

那一年,在父親的悉心照料下,先從充分的營養補給與充足的睡眠開始,他讓我安靜地在房間休息,並要求家中其他人不要來打擾我,他幫我打營養針,確保我三餐正常。由此展開我復原重生之路的第一步。接著,我找到了一些心靈成長課程,也真的幸運地發現了那個「存在於這世界上某個地方」的解決方法,我的人生從此一掃陰霾,一切的一切都有了解答。

然而,與我同科系的另外一位學妹就沒有那麽幸運了。多年以來,這一直是我心中的遺憾。事情是發生在我復學後的第一年。

某天,在系上的一門必修課上,此門課的授課教授正是我們的系主任。當時正值期末,系主任在快下課時,突然提到某位學妹的名字,並說若我們當中有任何人看到這位學妹,要幫忙轉告她請她到系主任辦公室報到。據說這位學妹因為感情問題而荒廢課業,錯過了某堂必修課的期末考。

 

從系辦公室到住精神病院一條龍

我仍記得,當天我便在校園遇到了此位學妹,可愛的臉龐,慧黠的雙眼。我想起課堂上系主任的交待,忠實地向她轉達了系主任的話,她說道:「我知道,有人跟我說了,我正要去系辦找系主任。」她和我微笑道別後,沒想到這一別就是整整一年。我後來親自從系主任口中得知,這位學妹那天去見了系主任之後,便直接被專車送進了北部某大醫院的精神科門診部,再由門診部直接安排住進精神療養院。而她的家人事後被通知趕到時,她已被收治其中,只能接受這個事實。

我得知這個消息時內心震撼不已,久久無法平復;我彷彿覺得自己無心(抑或無知)地幫忙傳達了系主任的訊息,卻助紂為虐地將她送進了冰冷的精神科病房。就這樣,她在那裡頭,一待就是一年。

一年後,我和她在校園中偶遇,帶著內心隱隱的愧疚,我主動和她打招呼,並詢問近況。我說:「歡迎回來。」她靦腆地回道:「謝謝。」眼神不再像當年般明亮而慧黠。我問她回到校園一切可好,她幽幽地說 :「還可以,但不知道為什麼思考速度與理解力都比之前差很多,記憶力也不比從前……。」她告訴我,在她住院的那年,天天服用各種藥物。這些藥物讓她大多數時間都在昏睡,她也接受過電擊治療。

 

每個人都值得更有尊嚴的治療

在住院的後期,她與另一位病友因同病相憐,日久生情便走在了一起。她說時手輕輕撫摸著她微微隆起的腹部,我驚訝地說:「你有了!?」她點點頭,我說:「所以學業?」她回道:「也許很快又要休學了,不知道還有沒有可能順利完成學業……。」我們簡單道別後,我望著她的背影,突然感慨萬千,也感激萬分。感謝當年心輔教授的直言相勸,感謝我的父親在班導的不斷施壓下,生氣拍桌撂下一句:「我女兒的人生我自己負責!」讓我倖免於精神科近乎虐行的「醫療行為」,更要感謝我自己的堅持,堅持自己值得更好、更有尊嚴的治療方式。

二十年了。我終於有勇氣也有此機會,將這塵封已久的故事寫下,報告給公民人權協會。我想,精神醫療的虐行從未消失,它一直都存在你我所身邊。問題在於你我有無勇氣去正視它。當我們都同意要守護人性尊嚴與價值之時,是否也該思考一套無害且合乎人權之精神醫療的必要性。

(感謝安琪分享,以上言論不代表本會立場)